近日,作家余华给莫言的投稿,引发网友们的热情关注。莫言说,“我的朋友余华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要向我的公众号投稿。我认真地读完了这篇文章,发出了来自内心的赞叹,并认真写了按语。”通过两人的微信聊天,可以看出,平日里严肃写作的两个人,互动时却很可爱(尤其是那被网友称为“潦草小狗”的头像)。对于这篇名为《山谷微风》文章,有网友赞叹“余华好会形容啊”!以下是莫言为余华散文写的按语《妙哉此风》和余华所写的《山谷微风》原文,请滑动欣赏昨夜我在国家大剧院观看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这是一个与诅咒和爱情相关的故事,更是一个与风有关的故事。因为无风不起浪,而无浪的大海,也就失去了神秘雄壮和狂暴。这部戏是国家大剧院的大制作,舞台上那艘巍峨阴森、不断地动荡摇摆着的红帆大船,既显示了国家大剧院的技术实力,也表示着剧情要求的风的存在,而那首优美的咏叹调《舵手之歌》里出现最多的词就是风,南风,温柔的南风,能把帆船吹回故乡,能将水手送到姑娘身边的多情的南风。正在我看戏入迷的时候,余华用微信发来了他新鲜出炉的散文《山谷微风》。这篇文章的内容,是记述他今年春节期间在三亚小住时,感受到的令他流连忘返的山谷微风,他对这微风进行了拟人化的描写,并旁征博引了莎士比亚、杜甫等古今中外的诗人关于风的金句,然后温馨地回忆了他少年时为避暑而寻找穿堂风与“蒲扇风”的故事。文章一如既往地显示了余华散文的幽默风趣以及精彩造句。读来如坐春风,并让我产生许多关于风的联想。40多年前我曾写过《岛上的风》《大风》这两篇与风相关的小说,但我写的是龙卷风与台风,这样的风极具破坏力,写时也感到剑拔弩张,读者读时也不会轻松。这样的风,作家爱写,因为风里可能产生传奇,而微风里一般不产生传奇,但很可能产生爱情。尽管还有“风话”要说,但不能再说了。二月下旬,我和家人离开寒冷的北京,来到冬季时气候宜人的三亚,住在朋友提供的阿那亚二期公寓里。阿那亚坐落在吉阳区的山谷里,地势狭长,绵延而上。傍晚时分,我们坐在公寓的阳台上,沐浴微风,眺望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势,辽阔壮观,心旷神怡。心旷神怡不只是视觉的向往,还有微风徐徐吹来的惬意悠然。七年前的冬季我们在三亚海棠湾住过一些日子,领略了什么是风急浪高。我们每天在海边的木栈道上行走,嚣张的海风吹得我一阵一阵的头痛,所以这次来三亚带上三顶帽子,心想当三顶帽子都被风吹走后,差不多是我们回北京的时候了。我的想法当然错了,这里的微风彬彬有礼,会让我把三顶帽子安然如故带回北京。山谷微风柔和清新,亲切友好,来到身上仿佛是不间断的问候。初来这里时,我常去下沉式的Y酒店,要一杯咖啡,坐在西班牙餐厅的长桌旁,感受微风吹拂。敞开风格的建筑结构让微风有了细致的变化,我因此想到了一个词汇,这是莎士比亚派遣记忆的信使前来告诉我的。莎士比亚本能地把风和自由组织进一个句子,在《暴风雨》中,普洛斯彼洛对爱丽儿说,“你将像山上的风一样自由。”在《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里,阿伽门农对埃涅阿斯说,“请你像风一样自由的说吧。”就是自由,山谷微风来到通透的敞开式建筑里,依然自如进出,可是墙体的存在试图要规定它的进出,它的自由诉求因此表达出来了。我感受到了与公寓阳台上不一样的微风,阳台上的微风坦率直白,方向一致,扑面而来时毫不犹豫,西班牙餐厅里微风的方向并不总是一致,有些迟疑,有些暗示,有时候迎面而来,有时候在背后提醒,似乎要表达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是什么样的微风,我找不到准确的表述语句,只找到一连串的不是,不是杜甫“细草微风岸”的风,不是高骈“水晶帘动微风起”的风,冯延巳的“吹皱一池春水”是因为“风乍起”,过于突然,也不是,更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里的风,山谷微风不是壮志凌云之风,不会去送别荆轲,它知道自已普通微小,所以低调,其低调有点像我少年时期在炎热夏天里寻找的穿堂风。卷起来扛在肩上的草席,这是我少年时有关夏天的意象。那时候我们家搬到了海盐中学后面,不再与医院的太平间面对面了,我的午睡也从太平间凉爽窄小的水泥床转移到中学教学楼走廊通风的水泥地上。当时海盐中学的位置是现在的向阳小学,如今已是全新的建筑,但是这幢两层的旧式建筑完好保存下来,楼上楼下都是五个房间,当时上下各是四个教室、一个教师办公室。当时一层走廊的两端没有门,中间有大门,空荡荡的大门,我中学的四年只见过门框没见过门,这应该是穿堂风乐意光顾的原因。暑假的时候,我经常在午饭后光着上身,穿着拖鞋,卷起自己床上的草席,扛在肩上,走过池塘,走进海盐中学那幢教学楼的走廊,探寻穿堂风,从这头走到那头,既感受风向,也感受风力,然后选定一个和风习习的位置,铺开草席,席地而睡。可是穿堂风是自由主义的风,一会儿从这边过来,一会儿从那边过来,有时候风吹不断,有时候突然没风,像是风扇遭遇停电。我少年时期夏天的午睡因此充满了缺陷,经常是躺下后还没睡着就没风了,就得起身卷起草席去找下一个风点,确定那里的风还会吹一会儿,再躺下去,可是马上又没风了。躺下,起身,再躺下,再起身,如此反复,睡意全无,这是穿堂风留给我的清晰记忆,在此后的日子里时常出现一下。如今的穿堂风只剩下名字,它在炎热夏天里已经不受重视。凉风习习不再是从自然界长途跋涉而来,而是人工凉风了,从私人和公共建筑里的制冷空调里出来,在房间里在大厅里在建筑里旋转扩散。我童年时享受过人工凉风,准确的说法是手工凉风,那时候人们的家里没有电风扇,空调是闻所未闻,人们习惯在夏天的晚上坐在户外乘凉,人手一把蒲扇,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与邻居聊天。童年的我假装认真听他们说话,站在扇过来的风这边,搭上一阵子顺风,这个大人手累了放下蒲扇,我就走到另一个仍在扇风的大人旁边,继续假装听他们说话,继续搭顺风,他们笑的时候我也跟着笑,其实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这里的山谷微风不是当年海盐中学教学楼里的穿堂风,这里白天的上坡风和晚上的下坡风持续不断,这是山谷狭长地势给予的礼物,因此我坐在Y酒店负层的西班牙餐厅长桌旁时,感受的不是微风的离去和到来,而是微风的细致和变化,还有微风的不可知,我开始了无边的遐想。多少豪杰壮举,不论是壮士一去不复还,还是壮士凯旋归来,只要进入历史的长河就会无足轻重,维吉尔说:“一丝微风勉强把他们的名字吹入我们耳中。”风,来去自由;风,潇洒恣意;风有轻抚之柔,风也有磅礴之力;风常常是诗人、作家的灵感。文学作品里,写“风”的段落比比皆是。
01
风,在曹雪芹笔下,是对衣衫单薄者的侵袭:
“见紫鹃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摘自《红楼梦》)
02
风,在毕飞宇笔下,是一张孤寂的小纸片:
“过道里旋起了一阵冬天的风,冬天的风卷起了一张小纸片。孤寂的小纸片是风的形式,当然也就是风的内容。没有什么东西像风这样形式与内容绝对同一的了。这才是风的风格。”(摘自《青衣》)
03
风,在李娟的笔下,是不明所以的狂暴:
“半夜里的风刮着刮着,突然间会猛地暴躁起来——似乎这样的风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似乎这样的风刮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能找到……”(摘自《我的阿勒泰》)
04
风,在史铁生笔下,是一股不可阻挡的行进之力:
“秋风,绝非肃杀之气,那是一群成长着的魂灵,成长着,由远而近。秋风的行进不可阻挡,逼迫得太阳也收敛了它的宠溺,于是乎草枯叶败落木萧萧,所有的躯体都随之枯弱了,所有的肉身都有了麻烦。”(摘自《我与地坛》)
05
风,在老舍笔下,是高温中吹来市井的喧闹:
“多么难堪夏日午时的静寂!树上的红杏,田中的晚麦,热得都不耐烦了!阵阵的热风,吹来城内的喧闹,困的睡了,不睡的听着听着哭了。”(摘自《老张的哲学》) 风,不仅吹进文学作品,风,也鼓荡着网友们的日常创作。比如,以经典句式“你要写风,就不能只写风”起笔,就能发现许多“很会写”的精彩段落。 01
你要写风,就不能只写风。 要写轻柔,要写旷荡, 写未被他人理解的所思与所想。 写雨疏风骤,写风光潋滟, 写“小楼一夜听风雨”的缠绵惆怅, 写“北风卷地白草折”的酷烈寒光, 写“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壮怀激情, 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敞亮。 02
你要写风,就不能只写风。 你要写云动、写雨声, 写生生不息、摇曳人间的景与情。 要写月下树影摇摇,远处雨雾腾腾。 写玉门关难入,写野渡舟自横。 写吹皱的一池春水,任思念嘲弄。
03
你要写风,就不能只写风。 你要写风吹开时间的扉页, 映入眼帘的是斑驳岁月。 你要写故人不在的风里满是思念, 你要写游子在外的风中翻涌不易。 写不被大风吹倒的人, 迎着风雨向前迈出艰难的一步。 写逆风跋涉的心, 只问征程,不问苦楚。
04
你要写风,你就不能只写风。 要写树梢的弯度,写湖面的波纹, 要写树叶婆娑的声音和它落地的路径。 要写屋檐边悬挂的铃铛响, 写轻舟与竹筏轻轻漾,秋干轻轻晃。 写不听话的衣角和发梢, 写抓不住的气球和握紧的伞柄, 写拨云见日的山,卷起又落下的浪, 甚至是一场散了的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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